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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BOB傅钰棋:暗月嶙峋
BOB封玥钻进副驾,笑着说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驶出养老院,她哼着歌,笑容一直在脸上。我说你不用笑。她撇嘴说我哭要得不?车子从盘山路下来,她已泪流满面。
一个月前,接近零点,微信突然响起,封玥莫名其妙地说,我爸十多年没联系,昨天他来电话,我心情好就接了。结果是医院,说他脑梗住院,还伴有小脑萎缩老年痴呆。短期记忆模糊,长期记忆还记得我,竟然以为我和他感情很好。真是烦死了。犹豫着怎么回复她。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内容,她一定是非常烦躁不安到失去理智,才会找我来说。我和她很久没有联系,拿着手机,我也烦死了。
如果没记错,我是去年夏天拉黑她的。她朋友圈发了一条在健身房练习臀部的照片,照片里出现一个浑圆的,穿着紧身如皮肤的裤子,我当时正在地铁上准备去上课,心里一阵反感,在微博写下一段话:不理解那些在朋友圈晒自己的人,要干什么?两个小时课程结束,我打开手机看见封玥给我的微信消息,她连发了三条:干什么?勾引男人啊?咋啦?
之后我们在咖啡店相遇,她见我进店也不尴尬,继续和老板有说有笑。我走到老位置坐下,她跟过来拉开椅子也坐下,我没搭理她,她递上一根烟,我说不要。她自己点上,吸了一口,吐出烟圈。老板和我相熟,走近问封玥:你得罪她了?她仰头对着老板笑嘻嘻地说:把我拉黑了,因为我在朋友圈里晒。我一句话都没接,完全没必要解释,事实如此。老板倒局促起来,走到操作台才放声问我:拿铁?
咖啡馆是一座三层的独立老楼,以前老市长的房子,一楼是西餐厅,二楼是咖啡馆,三楼是花台,养了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叫莫林,一只狸花猫叫茉莉。二楼改成全落地窗,窗台架上一排铁质花台,摆满了一盆一盆的鲜花。老位置并不靠近窗台,我俩在阳光没有覆盖的角落,自成一体。她摆弄着手机,不刻意,我定眼看着远处的楼宇,也是横着心看她准备干吗。她开口:我现在上班了,给这家店写公众号,儿子大了花钱。她儿子已满周岁,父亲是谁我至今不知道,她当时结婚很突然,她每次结婚都很突然。第一次结婚,是和她初中同学,之前一直没联系,同学会接上头,两个月后领证,住在她租住的一室一厅小房子里,大概有小半年。给我电话说要办酒席,可酒席的地点根本不算酒店,我没问。离婚礼不足十天,收到群发消息:取消婚礼,深感抱歉。多一句解释都没有。我下了班给她拨去电话,她已经在喝酒。赶到吃饭的地儿,她倒在一个女生的怀里,抽抽泣泣。我坐下就说:抽哪门子筋?她坐起,抹一下脸上的泪:我从来没嫌弃他家买不起房子,买不起没事,我自己租房子结婚。我也不在意他家连两万元的酒席钱都出不起,我自己准备了十万元的嫁妆。但我就要求能不能买一对婚戒,真的那种,他就和我翻脸了。
她离婚没多久,我生日,朋友们在KTV给我开了一个包间,叫来了省台的新闻主持人,朋友都知道我和他交往甚密。当天玩得尽兴,凌晨散场,封玥拉着我说:咱俩去开个房吧。躺在酒店,她对我说:吉祥,你知道我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想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只要有个孩子就行。黑夜里,我听着她的鼾声,有一个瞬间,我感觉我能理解她,只有一瞬间。
两天后,男主持人给我发信息说封玥约他吃烤肉,问我去不去。我愣在路中央,脑子里全是脏话。几天后,她出现在高中同学会,笑盈盈地朝我走来,我看着她的笑脸,毫无愧疚,想起高中那年她被外校的女孩子殴打,我在学校操场找到嘴角还有一些血印的封玥,她看着我还是笑,阳光透过树叶投射在她脸上,我竟然觉得有点圣洁。她对我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我没有爸爸,没人教过我。父母离异,她跟着父亲,可是有一天父亲消失了。她独自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自己照顾自己,那时候她才读初中。没过多久,有人上门收走了房子,把她赶了出来,她才知道,原来父亲去做传销。只能到母亲那里寄人篱下,每天忍受继父的面无表情。操场上踢球的男同学们已经离去,阳光只剩下一点点,随时准备收尾,她站起来开始追着式微的阳光奔跑,我依然在原地躲避着太阳。回家的路上,我对她说,其实我和爸爸也很疏离,我们都一样,在一个缺失爸爸角色的家庭长大。她反驳我:不,你上次被抢手机,你爸爸调动了整个城市的警车,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我哑口无言。有区别吗?我一直在想,我从不敢对人轻易提及家庭,每个人对我家都充满好奇。父母分居那么久不能离婚,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要一起出席重要场合,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我也要演,演一个叫“吉祥”的人。
我能感受一些微小的分寸在我和他人之间弥漫。幼童时期,和大院的小伙伴疯闹,我自己不小心摔出鼻血,小伙伴却被大人责骂。读小学,班级制度是每周更换座位,而我一直坐在最中间,老师给其他同学的解释是:吉祥天生视力不太好。初中被选上团代表去北京开会,同去的另一位男同学不待见我,和他说话时,他的眼珠会不自觉地翻到我头顶,那一瞬间我不清楚这样的荣誉是我努力的成绩抑或老师的格外优待。一直被关注着一举一动,被框在一个规则里面,像穿了超级贴身的衣服,特别难受。起初,我还有朋友,渐渐地疏远,因为总有人在背后提醒我和大家,怎么相处怎么玩耍。到了青春期,我连穿一条短裙的权利都没有,家人会说:那样不端庄。初见封玥,她笑着说:你好,我叫封玥。你呢?我警惕地问:你不知道我是谁?封玥朝我翻了个白眼,把身子微微侧开,我小声地对她说:你好,我叫吉祥。
这一幕从我脑海一闪而过,朝我堆出一脸笑容的封玥,从十八岁变成二十八岁,她还是站在阳光下,用一张笑脸面对所有的同学。我很轻易就能理解她,但内心里,我无法原谅一个人反反复复在同一件事情上出问题。我选择离开这样的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她笑容还在,眼神却失去光泽。
我屏蔽了她的朋友圈,换了自己的生活轨迹,刻意不相交。可是她的消息,总是在无意间传来,有同学来问我:封玥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几个月后她给我发来邀请参加孩子的满月宴席,和我去北京上课的时间冲突,我选择去北京。第二段婚姻她依旧没有婚礼,在儿子照片中,我看见她无名指上有戒指。关于第二任丈夫,她闭口不谈,我也绝不打探。所了解的是,他们的婚房是封玥自己的小居室,她给自己买了一套小房子,装修得很简约,我去过一次。灰色的布艺沙发是两人座,上面有一只孙悟空布偶,养了一只英国短毛猫,叫“永远”;厨房和客厅一体,工具齐全;卧室是一张单人床,蓝色的亚麻床单,白色的丝绸窗帘,当东晒,她在阳光下醒来。我们一起煎牛排,蹲在沙发前喝着啤酒。她说公司要送她去德国参加一个活动,这是她第一次出国,她询问我一个人在国外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害怕。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英国,住在格林威治,趁着人少,会到泰晤士河对岸的帕丁顿车站坐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去往巴斯。那是《傲慢与偏见》里的巴斯,有温泉,有很多文化遗产。我很少去语言学校,想好好把握这一年的自由。我在细雨天穿艳红色的风衣,提一把墨绿色的伞,穿着白色的球鞋踩在路边的水溏里淋雨。在偶尔出太阳的日子,穿洗旧的棉T,套一件暗黑格子的布衬衣、从不洗的破洞牛仔裤和人字拖鞋,露出涂上黑色指甲油的脚趾头,披散着头发,戴上帽子,蹲在House门口的楼梯上看神仙过路,他们朝我这个亚洲面孔礼节性地微笑,我只觉得虚伪。坐在双层巴士的二层,我会跷着二郎腿哼着披头士,那一年母亲告诉我,她和父亲终于可以离婚了。我才不害怕。
只要是一个人,房子再小,也是全世界。封玥一个人住的房子里,现在住进了第二任丈夫,有了孩子,还有丈夫的父母,我难以想象那样的拥挤和喧哗。沙发上的孙悟空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叫做“永远”的那只憨憨的猫咪,是不是退出了她的生活?没有工作,全心照顾新生命,这是勇气。她说:为母则刚。
老板给我端上拿铁,朝我眨眼睛。喝下一口咖啡,封玥问我:要不要把我加回来?不用了,有事打电话。离开咖啡馆的时候,我能感觉封玥想留住我,走出咖啡馆,我看见她添加我微信的请求。
每当我想狠心,总也忘不掉那个午后她在学校的操场嘴角挂着的血迹以及对我说过的话。第一次反思这段长久的关系,感觉她在利用我对她的理解。曾几何时,我爱上她这样的肆无忌惮,对他人背后的议论不在乎。可我现在开始质疑这样的满不在乎,如果一个人总把做人的散漫和懈怠归结于原生家庭BOB,会不会是一种不负责任?谁的原生家庭完美无瑕?我告诉自己,正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原生家庭,才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出现。这也是我能和封玥建立一段关系的最初原因。初中最后一年,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后门人堆里伸出一只手,手的主人喊:拉着我的手上车,不然要迟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封玥,小小个头伸出的手充满力量BOB,这个力量灌满周身,产生一种异样,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那么有活力。后来我认为那不仅仅是活力,而是我一直没有的生命力。
有所不同的是,她不再频繁更新朋友圈,头像换成一轮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只言片语不再有,没有人能猜到她当下的生活,而我知道,这是有问题的。
有一天,我在我的自媒体公众号后台,收到她给我的留言:我现在就住在狮子山脚下。所留言的那篇文章,我描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区域,篇名就叫《狮子山下》。我回复:怎么呢?许久,她用微信给我说:我现在一个人住。挺好的。儿子跟他爹,他爹和他爷爷奶奶住在我以前的房子里。贷款谁还呢?只能是我,他爹只会打游戏,爷爷奶奶的退休工资要负责日常生活。够?不够,压力很大。不过没事,有几份稳定的收入。
稳定吗?输入这三个字之后,我又逐一删除掉。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稳定下来,或者说是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做稳定,一直被命运折腾,又折腾着生活BOB。有什么需要,你要给我说。重新编辑这段话,我点击了发送。她没有再回我。
很长时间里,我以为她过得很好BOB。在莫林和茉莉咖啡馆里,老板说有事。我和老板认识时间不算短,年纪相仿,以前他是设计师,转型开了咖啡馆,最早租用民房一层改造,地段不算好,意外走红,除了咖啡本身好喝,老板是丹麦混血儿,长得非常像小罗伯特·唐尼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封玥慕名而去,据说追求过老板,没有下文。他给我端来拿铁,自然地坐下来,开口说:本来不想问你,但我最近要用钱。老板倒也不客气,意外。还没等我开口,他连忙摆手:不是找你借钱,我想问问封玥最近什么情况。封玥?她几个月前找我借了三万元,说孩子生病急用钱。后来才知道她男朋友要拍一个微电影差钱,到处找朋友借,理由都是孩子生病。她男朋友?见我反问,老板明白了:你不知道这事?我还在调整表情,老板摇摇头:你不知道就算了,本想请你问一问,她现在也不接我电话。我清楚老板的意图,但这个电话我也不会给封玥打。
在英国一年,我没有和任何人主动联系,哪怕住在同一个区同一条街的高中同班同学,我都避而不见。母亲定时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我也只是用答录机来听。母亲常说我生性凉薄,和吉家人一样,置身于黑暗中。我想象着月亮的背面,躲避着耀眼的太阳,不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规避愤怒躲避悲伤克制开心拒绝离别,所有大开大合的情绪都被掩盖,我是月亮背面的那些嶙峋,正面光洁如玉。
回国前一个月,我给封玥留言,问她需要什么我给她带回去。她回我:国内什么都能买,伦敦不过是个大农村。
母亲找人调查过封玥的背景,在发觉我和她走得很近之后。母亲对我说:这女孩子父母离异,早恋抽烟逃课打架什么都做,你要自己评估。开家长会,母亲面对封玥的笑容BOB,封玥不是不懂。
她一直没联系我,直到那天凌晨的那条微信。烦死了,这是我的极限情绪。看完她的信息,我点燃一支香烟,这不是小事,我心知肚明。不知道怎么回复,封玥又发来一条:但愿你永远不会遇见这样的事情。我知道她这句话是真诚的。我早就想清楚了,父亲如果需要我,我会怎么做。
她在病房走道尽头点烟的时候给我提起这位阿姨,和她父亲关系不一般,两人有很多的微信聊天记录,也有转账来往,最后一次联络是入院前一天。见到封玥,阿姨说:我和他只是朋友。这个朋友再也没出现过。
这句话太残忍了。惨白的灯光下,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女子,靠在病房门口的墙壁上,像长出来的鬼魅。我走近她,她笑。她总是能笑出来。她领我到走道尽头,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吐出的烟圈飘散开来,冤魂般久久不散,丢掉香烟,她转头对我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驱车到她给我的地址帮她拿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小区很旧,确实是在狮子山下,一栋栋的红砖房,透着一股凉气。小区还算整洁,房子内部陈旧。开门进去就是客厅,沙发上孙悟空还在,换了沙发,同样的两人座,有点脱皮的绿色款。没有电视,正对面摆放电视的柜子上,是零零散散的化妆品。厨房就在边上,还是那种老式的换气抽油设备,白色的正方形塑料框着一个蓝色的风扇,常年使用,厨房气味就会不干净。打开冰箱,剩菜用保鲜膜包好放在第一层,第二层都是可乐,第三层有一些蔬果,蔬果栏里都是面膜。厕所小得可怕,她重新装了百叶窗,我用手扒开朝外看,对面一栋楼厕所的光景一览无遗。阳台传来动静,我探头一看,英短肥猫“永远”还在,我走近它,它也不躲,猫砂盆已经堆满了排泄物,水干了,猫粮碗里空空。我找来塑料袋,清理猫砂盆,加水加食,起身拉上阳台门,“永远”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卧室的衣橱门已经坏掉,被她整个卸下靠在墙边,衣服收得整齐,甚至按照颜色来分类。衣橱底下有一个竹筐子,筐子里装着几个名牌包,每个包包上挂着一个小标签,标签上是她写下的待售价格。旁边的隔间挂着几件上等大衣,也有同样的标签。床是双人床,两个枕头,竖着的枕头摆放在横着的一侧。窗帘还是白色的,不过换成了棉布材质。一张照片都没有。吸了吸气,整个房间里,是长久孤独的味道。
回到医院,她在大楼门口等我,又在抽烟。我提着袋子,她迎上来接住:你别上去了,这里不适合你。我要了一支烟,和她站在冷风吹的黑夜里,默不作声地吸烟。想起当年高中时,两人站在公车站等车,也是这样子。还有什么需要你要说,我摸出车钥匙,她有点如释重负,你快回去,注意安全。天空飘起毛毛雨,我对她说:你应该给“永远”换上自动喂水喂食器。她笑着点点头。
从英国回来,母亲来机场接我,她说:你得先去爸爸那里。我被送上轿车,开车的司机笑着对我说:你好,你就是吉祥啊。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精瘦干练,。帮我把行李放在后备箱之后,他小跑到车后座,执意要为我打开车门。僵持不下,随了他。母亲在车外和我渐行渐远。
见到父亲,他示意我坐下,问:为什么不听话?你想干什么?电话响起,父亲起身接电话,背光站在窗前,周身被阳光镶上一层光边。我看着父亲出神,他挂掉电话,走到我跟前,用中指,使劲戳着我的额头,压低怒吼:你看你穿成什么样子,没羞没臊。回到母亲的家,母亲也有抱怨:我和你爸爸只想你安安稳稳,不要折腾。
没多久,母亲告知我,父亲安排我去北京工作,时间地点住宿,发到我手机里。你自己过去,母亲在我身后说完就不再理我。我去了苏州。
封玥大学毕业就到苏州工作,那是一家婚纱店。当时苏州的婚纱市场非常走俏,上海北京甚至韩国的女人们组团去苏州买婚纱,婚纱市场集中在虎丘、寒山寺附近。封玥的出租房在平江路,一条著名的旅游街道,前面都是门面,各种各样特色的小店,往深处走就到了住户区,她在那里租下一间房,三室一厅其中一间。我原本打算在酒店住半个月,她却拉着我去了房间里,指着床对我说:干净的,昨天才换。我打开行李箱,递给她一个包,她接过以后大叫,马上挂在身上。我对她说:我们大农村也就这点特产。她扑上来说:走,请你吃顿好的。在电单车前迎着风,她喊:欢迎你到苏州大城市!
每天早上六点四十分,闹钟准时响起,房间里合租的几个男女就开始忙碌,我呆坐在客厅沙发上,像个透明人。等他们都出门我才开始洗漱,之后出去闲逛。把城中的景点都走完,我选择坐客车去虞城,就在苏州边上,一个小时车程。虞城虽小五脏俱全,底蕴厚实,虞山琴派、虞山诗派、虞山画派、虞山医派、虞山印派都是文化名片,一整天去找寻这些踪迹是不够的,我给封玥说:我要在这里多待两天。
回到苏州,封玥问我:喜欢虞城?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作答。喜欢的地方太多了,北京、苏州、伦敦、巴斯、京都、北海道、首尔、济州岛、斯德哥尔摩、罗马、巴黎、费城、温哥华、虞城,或许今后还会有罗马、悉尼、墨尔本。
直到临走那天,我都不知道她工作的店是什么样子,里面的婚纱到底有多好。她只是说,等她赚够了钱,就回家开一个店,以后她结婚的婚纱自己设计。她还说:你就算了,你肯定穿薇拉王。我总算知道薇拉王的时候,是她第一次离婚的那天。
父亲给了我一个耳光,当着司机的面,然后气冲冲地钻进车里。我被母亲拽上她的车,她也有点生气,说,不然就赶紧结婚生孩子。太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流下眼泪,母亲顺手拉下我前方的挡板。我说:我沙眼发作了。母亲说:有病就去看。
开始相亲,各种男士排好日程等我见面。母亲给我准备了很多套装,粉色的、淡蓝色的、嫩黄色的,拉着我去把头发染成黑色,带我去美容院修眉、打理皮肤,找人教我化妆,口红是她亲自选的色号,豆沙色。稳重又不失好气色,导购小姐咧着嘴说。把我所有的布包都丢掉,拿出一只黑色的小腰包,金色的链条,金色的双C,一本书都放不下。她说:放一支口红就好。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之久,依然无果,父母总算放弃,建议我滚出去,眼不见为净。我建立了自媒体,写游记,也会接一些广告文案,钱不多。
爸爸出院了,封玥在中午给我发来信息。我不敢询问她会如何安置自己的父亲。出租房显然是不合适的,回自己的房子,那儿子又如何安排?她继续发来:我给他找养老院,你有好的推荐吗?我怎么知道,这些问题超出我的考虑范畴。我向母亲求救:妈妈,你身边有朋友去养老院吗?母亲一直没回我。给我回应的是父亲的司机,他说:森林公园后面有一家,你去的时候找刘总,说你是吉祥。
开错了几条路,走到一处新开发的公墓,问了里面的保安,才找到这家叫颐养的养老院。背山的半山凹,硬生生修建一排小别墅群,还以为是民宿。每栋楼里有管家、护理和清洁工人,食堂在中间的一栋楼,有专门的营养师。看了价目表,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的。经理问得仔细,我回答得含糊。拿了几张宣传单下山,我给封玥打电话。接过宣传单,她认真看起来,没有一点微表情,只对我说:我承担不起。她的肩膀在夜色中,很单薄,整个身形像刀片。爸爸在楼上,你就不上去了吧。终究她还是把父亲暂时接到身边,无论如何没办法像他抛弃她那样。
我还在为她四下打听合适的养老院,封玥已经找到了。在另一座小县城,开车四十分钟,下高速不多远就到。这是封玥在电话里描述的,她顿了一下开口:能不能请你送一下?
找咖啡店老板借来他的SUV,调整了副驾座椅,我在楼下等待她下来。她下来了,背着父亲,我赶忙迎上去搀扶,她却忙说,不用不用快开门。还好她父亲瘦小,戴着口罩看不清容貌,从眉眼看和封玥并不相似。她坐上副驾就开口:我像我妈。她父亲精神不错,就是涣散,一会儿一个说法,颠倒尘事。封玥很耐心地搭腔,一遍一遍地重复,路程过半,父亲睡去。我递给封玥一瓶水,她拧开瓶盖喝掉一半。
始终是我爸,她好像在给我解释。我最近常做梦,梦见小时候,他一边哄我张嘴,一边往我嘴里塞饭。他其实也不容易,以前不理解,现在就能理解他。虽然没怎么管我。吉祥,那天我把他搬回家,他躺在床上,我对他说,你管我生,我管你死。说完我自己都觉得难受。
封玥絮絮叨叨,我没办法接话。我比她高差不多十公分,比她重比她壮实,但我接不住她任何一句话。
她执意要背着父亲到房间。办好手续来找她,见她站在门口,塞给护工一个红包,亲昵地说:你别打他。
封玥钻进副驾,笑着说:谢谢你,帮我解决一个大问题。发动汽车,驶出养老院,她哼着歌,笑容一直在脸上。我对她说:你可以不用笑。她说:那我哭了。车子从盘山路下来,她坐在副驾泪流满面,没有任何声音。我打开了车载音乐,周杰伦的《稻香》在装满夕阳的车子里缓缓地流出。
当歌曲换成周杰伦的《夜曲》,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我开口:我准备回英国。什么时候?疫情稳定一些。还回来吗?不一定。空气在《夜曲》副歌响起时凝结,第二段唱词开始,封玥对我说:你把“永远”带走吧,那里才是它的老家。